眉山青神,以及苏东坡的青春界面新闻

图、文/界面四川徐畅

放到今天,苏轼就是国际巨星。

年的时候,法国著名媒体《世界报》曾经轰轰烈烈举办了一次“千年英雄”评选,在评选的十二人中,苏轼成为了其中唯一入选的中国人。为此,法国人还精心准备了两个整版的篇幅,介绍这位来自遥远东方的大学者、大诗人、大画家、大文学家、大书法家。

就好像我们研究量子物理无法绕过霍金一样,无论以怎样的方式对中国古典文化进行全盘窥探,都不大可能把“苏轼”这个名字给忽略掉。

尽管千百年来,对苏轼做过研究的大家学者数不胜数,但其中的大多数基本都在论述他“出世”之后的故事和历史。时过境迁,我们不否定成年后的苏轼在彼时的选择和判断,以及我们在此时此刻的评价与总结。但,凡人凡事都有个“起止”,而往往这个“起”,又决定了那个“止”。我们常说“英雄不问出处”,然而每个人一生的轨迹,往往在其年少时期便已有些端倪,这已是现代心理学的共识。

所以,倘若要更进一步深入研读苏轼,那不如看看他的青春——四川眉山。

以今天成都天府广场为起点,往西南方向直线多公里的地方便是眉山。

眉山古称眉州,东北方向是广袤的天府平原,而西南方向多为丘陵和高山,地理条件层次分明,一条岷江缓缓而过,可谓山水相依,环境优渥。如此优质的自然环境让眉山的物产十分丰富,而如今更具有象征意义的是,这里是东坡先生的故乡。

当下的眉山,在定位和格局上与千年之前也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地老百姓的生活状态和节奏,也许也早已今时不同往日。

但是,无论时代怎么改变,山归山,水归水,行走于斯,隐隐约约中会有一种很奇妙的感受:

假使可以像飞鸟一样越至半空,你眼中的眉山风景一定不会是单调的。这厢是古村和青竹,那厢是钟磬与山林,河川、湖泊、平原和山脉汇聚于此,人类文明和自然文明交相辉映。这里如此多变、跨界、而又混搭得恰如其分。不仅有旖旎和隽秀,也有巍峨与豪情——瓦屋山的气魄、老峨山的静谧、彭祖山的传奇,而待到傍晚十分,夕阳已远,站在山岗上远眺那波澜不惊的黑龙滩,就像是听到了一首神秘莫测的上古歌谣,令人遐想无边。

此时此刻,再回过头,去读一读苏轼的诗词,又或是看一看苏轼的画,定会有一种恍然大悟——原来,苏东坡那种侜张为幻的“仙味儿”,培养于此。

苏澈在回忆中曾写过,哥哥苏轼从小就喜欢“户外活动”,年少时,苏轼也常带着他一起在眉山各地游历山川。而此后,无论人生的境遇是得意还是失意,苏轼也一直延续着这个习惯,而他笔下很多精妙绝伦的人生感悟,也往往都是寄情于山水之间。

游历一遍眉山,苏轼这一世情怀的根,也就不言而喻了。

也许,只以游客的心态观山看水,平心而论,在整个中华大地上,眉山的风景说不上是其中最为卓越杰出的那部分。长江黄河、三山五岳、珠穆朗玛,这些地方才是最具世界知名度的代表。然而,如果你要真正做一次旅行,眉山那种独一无二的气质实在是难以逃避,它面面俱到,又神秘莫测,完全不是固定的模板,让人很难用一个笼统的概念去做一番整体性的解释。

到了眉山,你几乎都可以放下一切的背景、文化、以及种种世俗繁杂,寻找到自己心中的那点儿隐秘的,诚实的,形而上学的感觉。

如果不是生长于斯,很有可能我们看到的苏轼会是另一个模样。

在眉山南部,还有个地方——“青神”。

这是个很古老的名字,因第一代古蜀王蚕丛“青衣而教民农桑,民皆神之”而得名。现如今,这里也被誉为“苏东坡的第二故乡”。

青神,可谓是苏轼的灵魂庇护所。

苏轼与青神的不解之缘起于母亲程夫人,程夫人本为青神人,其父苏洵于是常游学于此,并与当地学士王方成为至交。之后,苏洵将十六岁的苏轼送至青神中岩书院,拜王方为师以完成学业。

苏轼天资聪颖,加之勤奋好学,很受王方赏识,他也因此经常随恩师一同下山探家。王方有一女,名叫王弗,此女饱读诗书,有大家闺秀之气,和苏轼性格非常合拍,两人一个十五,一个十八,在青神时常结伴而游,这一来二去,便你是风儿我是沙了。

而当地相传下来的故事,那更是浪漫。

青神有一个天然鱼池,只要人一拍手,鱼儿就会纷纷跳跃着涌过来。当时的王方是乡贡进士,在家乡颇有声望,有一天他邀请远近的青年才俊前来聚集,既是心血来潮想为这处风景命名,暗地里,也有点儿择婿的意思。

当然,苏轼也在邀请之列,其他的小伙子七嘴八舌说了许多个名称,王方都觉得不行。终于轮到男主苏轼登场,他不暇思索,题出了“唤鱼池”三字,引得王方连连说好。

更巧的是,也不知道是不是老天有意安排,此时躲在幕帘后的王弗,题的也竟然是“唤鱼池”。

于是理所当然,在苏轼出川前,王弗成为了他的妻子。

可惜的是十年后,王弗故去,比翼鸟和连理枝,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的拨弄。

又过十年,在苏轼离开家乡二十年后,他为亡妻写下了那首千古绝唱: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毫无疑问是中国悼亡诗类的巅峰之作,其用词至简,动情极深,思不可支,银针穿心,多少情殇,全都被苏轼放到了里面。当尘寰转空,只剩下一念一痛,再怎样的潇洒豁达,怕也是难以承受回忆的重量。有时候并非我们不怀念,而是那时候的美好,实在是太过具体。

有人说苏轼很少怀乡,其实吧,这正是。

好在,青神赋予苏轼的,还不仅仅是回忆。

青神多竹,这里的人世世代代也都把竹子当成了赖以生存的重要材料。据《蚕丛氏的故乡》载:早在新石器时代,青神县的先民便开始用竹编簸箕养蚕、编竹器用于生活。唐代文宗太和年间,荣县人张武率便百余家人于青神编竹篓拦鸿化堰、凿山开渠、引水灌溉农田。

今天的青神县被誉为“中国竹编之乡”,中国竹艺博物馆也坐落于此,几千年时光穿梭,竹子还是在影响着当地人的衣食住行。

而在青神一根根竹子的耳濡目染下,年轻的苏轼用它们搭建出了自己一生的精神家园。

苏轼爱竹,这已是文史学界一致公认的事实。“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他,流传下来的诗词一共余首,而其中仅仅描写到竹子的,就有两百多首。不宁唯是,在画竹上的东坡先生的造诣也非同一般,有著名的《竹石图》留于后世。

细细品来会有一种感觉,往往每一次在以竹为意象的地方,也仿佛是他情感最为浓烈的时候——竹子有时是亲人、有时是老师、有时又是朋友。

竹子,就像是一种苏轼自我勉励的精神媒介。在他的心中,一定藏着许许多多家乡的竹子。

所以,不管此生多么的动荡不安,苏轼也从未有过哪怕是一点点消极避世的举动,相反,他总是竭尽自己的全力,去做更多有益于他人的事情。不信,就去看看杭州、徐州、颍州、武昌、惠州、儋州的城市历史——在每一个苏轼“流落”过的地方,都记载和流传着他许许多多为国家、为人民的历史和故事。

这,无疑是一种人类文明里最为伟大的一种精神层面;这,也是竹缘何不同于梅、兰、菊的本质。因为竹最为让人敬畏的一点是,它的一生无论在什么时候、处于怎样的境况,都是有作为的,都是有担当的。

几千年前的青神人早就明白了这个简单又朴素的道理,然后把这样的理解,交给了彼时年轻的苏轼。

于是,我们的课本上便有了这句“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年,苏被贬为黄州团练副使的第三年,写下了那首人们耳熟能详的《定风波》。

苏轼成功吗?并不。

苏轼失败吗?也没有。

拿成功与否来定义苏轼的一生,太俗;

事实上,拿成功与否来定义每个人的一生,也都太俗。

但至少,当波折的命运来临,我们可以静下心来,想一想那位手里拿着竹竿子,伫立风雨,仙风道骨,一脸倔强的四川老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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