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细节

（西闪和张丰）

清明三天假期，张丰的新书《成都的细节》就有两场线下读书活动，两个主办方不约而同都邀请了西闪担任作者张丰的对谈嘉宾，看似巧合，细究也在情理之中。西闪长居成都多年，深谙本地文艺与市井文化，去年受邀在荔枝播客录制了十五期《私享成都》音频，与同是作家的太太西门媚漫谈成都的风物和人文，主题宽泛又有杂志的深度感，当然是绝佳的嘉宾人选。遗憾的是，这两场活动一场受疫情延期，另一场又时间冲突，我竟一场都没能参加，只能就着现场照片脑补西闪和张丰的对话了。

一

《成都的细节》上市三周，线下活动热络，线上销量傲人，书评却没有几篇。原因很简单，外有布查惨案骇世，内有沪上困疫疲城，还有多个城市面临全城核酸，在这个时候吹捧成都是不合时宜的，悲悯和共情是现代文明的底色，无视他人的灾难和痛苦无疑是可鄙的。

一个月前，大多数人从未听说过布查，而在此之后，这个城市给人们的第一印象，可能很长时间都将停留在那些双手被反绑的冰冷躯体之上，就像沉默无声的卡廷森林那样。人的认知是碎片化的，对于一个城市的了解来源于若干个细节，差异化的信息更容易被放大、被传播，有正面的，也有负面的，构成了一个真实的城市。

一千个读者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千个张丰也会感受到一千个成都。张丰不是孙悟空，没有扯把毫毛变出千百分身的本事，但可以拥有多个身份标签，比如独立作家、前媒体人、《腾讯·大家》专栏作者、自由撰稿人、山海学社导师、丁克、健跑者、弱视患者、咖啡达人……哦，还有河南人。可以说，这本《成都的细节》就是以张丰的多个身份为视角，以外地读者为对象的读城记。与其他介绍成都的书籍相比，这本书更像一个鲁莽背包客的游记，既有怯生生的惊喜，也有笨拙的可爱，既是洞若观火的城市细节，也是五彩缤纷的生活痕迹。

（毛肚四秒起，安能辨我是张丰）

了解一个城市的最好方式是吃，张丰自述是被同学“80元四个人吃一桌，有酒有菜”的说辞诱惑到成都的。那是年，彼时的成都已经被《新周刊》列为第四城，轰轰烈烈的城市宣传做了好几波，但对一个囊中羞涩的大学生来说，都不如一顿饭来得实际，真是应了“闻名不如见面，见面不如吃饭”。与张丰吃过很多次饭，他胃口很好，能吃辣，也能吃不辣，没有美食家的挑剔，而是乡村子弟质朴的无差别的喜爱。这种质朴也体现在他的写作风格中，无论是专栏，还是书籍章节，都观点分明、遣词简洁，完全没有掉书袋的滞涩感。

张丰手快，可以约稿当天即交稿，这在拖延成性的写作圈是个异类，有时热点事件发生才半小时，他的时评已经在朋友圈刷屏，这得益于他逾十年编辑生涯的职业训练，选题敏锐、焦点专注，每篇文章只评论一个事件，表达一个观点，不追求一巴掌拍死七只苍蝇的贪多求全，而更像古龙笔下的阿飞，凭一把快剑快意恩仇，内心热情细腻，出手准稳无情。

除了是作家中的阿飞，张丰还是作家中的阿甘。张丰大约在四年前开始跑步，距离从最初的两三公里到现在的十公里，配速从8分钟缩短为5分半，目的也从减肥升级为习惯。跑步比走路快，让他的活动半径变大，跑步又比开车慢，令他有足够功夫观察成都的细微之处。《成都的细节》第一章是成都的河流，张丰沿着成都市区的河流跑了个遍，算下来有几百公里，饶是如此，他仍对没能从都江堰到乐山沿着岷江跑一趟而耿耿于怀，“至少要三年，出版社没给那么多时间”。

二

与张丰年才来成都不同，西闪从念大学就在成都长居，亲历了成都近三十年的极速膨胀。西闪与太太西门媚都是作家和艺术家，参加各类活动素来同进同出，被誉为神雕侠侣，多年来他们在多个媒体开专栏，这意味着他们日常的大部分时间都是读书和写作。

西闪的最近一本书是去年年底出版的《巴黎综合征》，这是一本评论集，收录了39篇书评，阅读方向侧重于心理学、医学和社会学。

“巴黎综合征”本是一种精神疾病，如果只读书皮，这本书很容易被误认为心理学专著，就连这本书版权页上的分类都是心理疾病-防治，做出这个上架建议的工作人员显然没有翻阅过这本书的内容，以至于把一本典型的社科读本误判为心理学专著，闹了乌龙。当然，在时下信息高度饱和+产业高度内卷的背景下，潜心阅读很难做到，不仅仅是治学修养，也是时间的奢侈。

（封面是西门媚画作《春夜》）

作为一种心理疾病，“巴黎综合征”在法国旅行的日本人中高发，当这些日本旅游者发现真实的巴黎远不如想象中美好时会陷入困惑、羞耻和自卑，除了可能有恶心、失眠、抽搐之类的生理反应，甚至有自杀倾向，也有患者有积极的反应，他们在巴黎街头做诸如捡垃圾、清理卫生之类的公益工作，力图让巴黎更好，更接近于他们的想象。

我猜测西闪以“巴黎综合征”作为书名，更多指向当全球化来临，人们将不可避免的遭受文化冲击，并由此产生不适和幻灭感。西闪毕业于华西医科大学，有着良好的医学和心理学功底，他同时也是画家，艺术思考颇深，因此读书评论独树一帜，一方面短小精悍、深入浅出，即使不了解相关学术背景，也能轻松阅读；另一方面，书评又视野广博、跨越了学科界限，从生物学、神经科学、医学角度思考哲学和社会问题，令人目不暇接、脑洞大开。

在西闪看来，巴黎综合征是幻想与现实的巨大剪刀差，存在于巴黎，也存在于宗教、阶级、族群、国家、群体的方方面面，在经济、政治、艺术、文化等领域无处不在，看似天经地义的立场和观点，也可能是偏见。这个时代争议话题太多，诸如中医、转基因、特朗普、八孩女、俄乌冲突、清零等层出不穷，人们急于站队，也急于指责对方的愚昧和狭隘，观点相左的两派极少妥协，更多的是争吵、谩骂，甚至割袍断义、就此决裂。

在西闪看来，偏见是由信息不对称催生，很难达成共识，如果没有共同的认知和逻辑，那么一切都是空谈。消解和摆脱偏见的唯一方式是思考，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读书的理由。

三

张丰和西闪担任嘉宾的第二场读书活动放在远离市区的乡野，海报主题是“成都综合症”，大有让《成都的细节》与《巴黎综合征》碰撞的意味。换句话说，是让理性西闪对话感性张丰——书中的成都会不会只有三分真实，令慕名而来的人们无法接受现实，也产生“巴黎综合征”那样的巨大失落感呢？

成都是个多元共存的城市，既是道教祖庭、也多佛寺教堂；有田园有雪山、有腊肉有熊猫；有袍哥也有同人、有美女也有女权；川菜与牛排齐飞、火锅共咖啡一色……成都还有一个特点是书店和茶馆多，这意味着有着众多的公共空间。《成都的细节》扉页是一张手绘书店地图，背面则是同样风格的茶馆酒馆地图，文化与生活构成了这座城市的两面，这大概是成都最吸引人的细节。成都远非中国最大的城市，但却拥有超过家实体书店和阅读空间，数量居全国第一。

书店多读书人也就多，单是我的饭桌就有四位年阅读量过百册的大神，除了西闪和张丰，还有四一哥和老冉，四一哥既能做学问又能写剧本，只是经常深陷戒酒与开戒的循环罔替，某次酒酣耳热时还称赞张丰是“生于年的80后领军人物”，老冉则是天生的读书人，不锚的夜航船，他的书房藏书逾三万册，是成都的文化地标。

（张丰、西闪、四一哥、老冉四读书大神同框）

在年到年的清明及暑期，我参与了多次三峡和台湾的人文旅行，这些旅行价格高、时间长、文化密集，参团门槛偏高，而报名最多的要么来自成都，要么来自上海。从这个维度来讲，上海是最能与成都产生文化共振的城市。

翻阅日记，的今天（4月13日）是台湾清明行的第九日，一众队友先在美浓的锺理和纪念馆听当地的反水库NGO分享，然后入住高雄85大厦的海景房，在兼为博物馆展厅的新台湾原味餐厅大快朵颐，再到三余书店观看纪录片《被俘虏的人生》，并与导演陈心怡对话交流。这天还是老冉51岁生日，全体队友开香槟，切蛋糕，为他祝歌。

恍惚就在昨日，歌声仍在回荡。六年后的今天，我作为次次次密接人群刚在成都完成三天两测，而当年的上海队友们，你们现在好吗？

（年4月13日全体队友在锺理和家合影）

四

流沙河先生晚年研究《诗经》和《易经》，经常在成都图书馆、言几又书店和麓湖作文化分享，就像他任省作协副主席时从不去开会一样，他讲课都坚持一口成都话。

一次他讲完课，对着还在回神的观众徐徐说：

你们是不是觉得我在胡说

觉得胡说就对了

不管是哪个在台上讲

你都可以不信

我给大家讲课不是要让你们相信

只是告诉你们

其实

书也可以这样读

（流沙河讲诗经）

闻名见面不如同桌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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