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手艺人中国青年网
本报特约撰稿丛云
最近的一次旅行,风景是陪衬,主角是小镇居民。
犍为,四川乐山下辖县,一位朋友的家乡。安静的小城,岷江在此间流过,10块钱一杯茶可以坐在江边一直发呆。千年文庙坐落在居民区,里面的顶梁柱据说都是整根金丝楠木,假期里也没多少人瞻仰。到此间的游客大多奔去城西坐嘉阳小火车,东道主说肯定买不到票,她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就专心一起逛吃逛吃吧。
去吃的东西,好像都是她家亲戚开的一样,到哪儿都亲切。
黄大姐豆腐干
一家招牌是黄大姐豆腐干。
马路拐角处一块不大空地上围满人,中间一摊位,一位皮肤黝黑面无表情的阿姨站在那里,手边一盆萝卜丝、旁边一堆三角豆腐干一堆薄饼、前边一罐罐红的黄的白的各色调味料。网上对这种小食的描述是:乐山犍为小吃香酥豆腐干,由炸得外皮酥脆的豆腐包裹着生的萝卜丝、黄豆粒(花生粒)、白糖和醋等,一口咬下去麻、辣、酸、甜、香、脆,一直以来深受当地人喜爱,不少外地食客也慕名为它而来。
朋友说,只有黄嬢嬢的最好吃。她用犍为话跟嬢嬢讲我要几个豆腐干几个薄饼,几个辣的几个不辣的。黄嬢嬢没有任何反应,在那里拌、塞、撒、蘸、递,其间还要应对前来打包者,这样她也没让我们等很久。当豆腐干在桶里一浸之后被拖醋带汁地递过来、当味蕾被复合型的麻、辣、酸、甜、香、脆瞬间激活,彻底刷新了一个北方人对于“豆腐干”三个字的认识。
关于黄大姐的信息:
独门绝技是醋,卖豆腐干的很多,但她调的醋汁无人匹敌,有人来打包时会带着雪碧瓶子,央求多给醋汁;头脑绝对好使,别看她一脸麻木一径流水线操作,但排队的人再多,谁前谁后要几个要什么味道,心里清清楚楚从不出错。
朋友说她小时候就吃这豆腐干,现在已有20多年。这营生是黄嬢嬢他们从早做到晚,婆婆负责切萝卜丝、腿不利索的老公负责豆腐干、她负责调醋汁摆摊位,从开始几毛钱到一块钱到现在三块钱,她递出去的豆腐干有多少呢?总之是养活了一家人,过上了好日子,这几年黄嬢嬢觉得不用再那么辛苦,就把摊位让给弟媳,但是大家都说弟媳做的味道总是差了那么一点,所以每逢长假,黄嬢嬢还是自己出街,面无表情站在摊位前,一手一个,把豆腐干递到那些想念它的人手里。
曾经有人把黄大姐豆腐干发到抖音,有评论这位阿姨没戴手套不太卫生,惹得犍为人大为光火,说离了这手法还叫什么豆腐干;站在这个摊位前的人会记住它的味道,我们来自遥远的北方、朋友从成都回到家乡、一个吃罢还要打包20个走的痴汉说普通话、骑着单车来的是当地少年,大家捧着这含义丰富的小小三角包、各自埋头大口尽之。
古犍刘记牛肉饼
一家招牌是古犍刘记牛肉饼,招牌上写着创始人刘松。
门口一溜长队。这是三口之家,父亲瘦小,儿子白胖;母子站在摊前,一小笼一小笼粉蒸牛肉(肥肠),热乎乎倒出,快速搅拌香葱、香菜、花椒、辣椒等调料,塞入薄薄的饼中,套袋递客;父亲后面忙活,将一笼一笼粉蒸肉运到炉上。
关于刘记牛肉饼的信息:
从塑料厂下岗的刘师傅,凭借着自己研究出来的牛肉饼,用20多年时间,把路边摊做成名小吃,摊位上贴着各种荣誉证书和媒体报道。
独门绝技是饼薄馅足还能任性拼,朋友说,嗯,有一次我要了一个饼塞进四笼牛肉;朋友的朋友说,嗯,我最喜欢牛肉加肥肠豪华拼。
不知道是不是牛肉饼的滋养,刘师傅的儿子同样“皮薄馅大”、富足白嫩。和父辈的艰苦谋生不同,是店铺门口的痴心吃客,把这位年轻人“拽”在父母身边,和他们一起制作、搅拌、填足、分发,持续这一份20多年的热乎乎。
徐凉糕
一家招牌是徐凉糕,位置在距离犍为不远的苏稽镇。
因为舌尖三以及小红书等的推介,已经成为网红店,门口站着纷至沓来的食客、一条街停着各地牌照的汽车,但是,“人再多也得去吃一次”。对于当地人来说,那是小时候的老味道;对于外地人来说,这是必去尝一尝的新味道。坐在小板凳小桌前,我们对着徐凉糕当着外来客;旁边一个小桌前,四位年轻人吃了十一碗,其中一位放下碗时,满足的长长地吁了一声。
关于徐凉糕的信息:
三十年夫妻店,专做手工凉糕。
独门绝技:红糖黏稠,手工制作;凉糕紧实,入口软弹;价格便宜,一碗三块。黏稠的红糖和着凉糕走过舌尖,在心里留下一道深刻的甜蜜,要单独包一小盒红糖,需要物有所值的一块五毛钱。
张老七红糖酥饼
一家招牌是张老七红糖酥饼,也在苏稽镇。
汽油桶装成的炉子,上面是铁板下面是泥壁。壮实的大叔站在案板前,雄壮有力地对付面团,刷一层油,揉;塞进红糖,揉!揉成面饼,上铁板,烤;烤到火候,进炉壁,烘!大叔看我们站着,说不着急,先去旁边耍几分钟再回来吃饼。饼,几经揉搓,几经火候,有香有甜,外酥里软。伴着一张饼的香甜,定格了一个瞬间,身边是亲密的人,对面是一所小学,旁边是镇政府,再远点是一家翘脚牛肉店,行道树有属于南方的水绿,来买饼的乡邻和张老七说着脆生生的家常话。
关于张老七的信息:
在七月和八月,张老七不再卖饼。因为那时天太热了,生活已经变好了,不用再在酷暑之中手作火烤,这是夫妻俩对自己的一份犒劳。
黄小强的抄手
这些手艺人,把最平常的吃食,冠以自己最神圣的姓氏,是家乡人的身心滋养,也是异乡人的念念不忘。
美国人彼得·海勒斯(中文名何伟)著作《江城》,地点涪陵,他笔下的手艺人叫黄小强——
一大清早,黄小强正在包抄手。他的面前摆着几样配料:一碗猪肉馅、一盘四方形的抄手皮、一碗水、一个盘子。他的手里拿着一根筷子。他一只手捏着抄手皮。他用筷子拨出一点猪肉馅放在方形的面皮上。然后,他把筷子放到水里蘸了蘸,再用它把抄手皮的几个角折起来。包好的抄手有两个角重叠相抱。包好的抄手摆在了盘子里。
在中国的其他地方,这道食品叫做馄饨,但四川人另有一种叫法,他们把它叫做抄手———“两只手交叉相抱”———因为抄手也有两个角重叠相抱。在四川的大多数地方,你走进一家餐馆,一言不发都能够要到抄手。你只需要交叉双臂,他们保准知道你想吃什么。
黄小强包一个抄手用了不到五秒钟。他又拿起一张抄手皮,放进猪肉馅,蘸湿几个角,卷起来,再把抄手摆到盘子里。跟第一个抄手用时一模一样。他又包了一个,又一个。外面,太阳升起来了,中巴车正在鸣着喇叭,卖水果的妇女已经支好了摊位。橘子上市了。黄小强又包了一个抄手。全部抄手都经过了精心加工,看上去一个样。
冯叔葱油饼
美国人史明智著作《长乐路》,地点上海,他笔下的手艺人叫冯建国——
老厨师叫冯建国(音译),我叫他冯叔。冯叔的脸上很少浮现真正的笑容。卖小吃的时候或是听到本人并不相信的闲言碎语时,他常皮笑肉不笑地应付了事,脸上时刻摆出布鲁斯·威利斯那副随时怀疑、提防别人先下手为强的神情。冯叔结实的身躯看起来仿佛能应对一切,宽阔的胸膛上始终覆着一条白色围裙。
忙起来,他每天要做一百八十个葱油饼,每个3.5元,比附近街区的大多数小吃都要贵1块钱。“我做的葱油饼有一种特殊的味道,人人都喜欢。”他说。
他曾经在老锦江饭店的厨房工作。几分钟后,他的四个前同事顺路经过,他们都穿着围裙,只有一个人在休息的时候抽了根烟。看到我这么个外国人待在冯叔的小厨房里,成功地勾起了他们的好奇心。他们把我当做潜在的顾客。
“谁做的葱油饼都跟老冯做的不能比!”其中一个夹着浓浓的上海口音笑喊道。冯叔一言不发,默默地把一批葱油饼轻掷到煎锅上。他只是笑了笑。
谢老板的担担面
英国人扶霞·邓洛普著作《鱼翅与花椒》,地点成都,她笔下的手艺人叫谢老板——
“啥子面?”谢老板正在跟一个常客聊天,抬起头来给了个我早就见怪不怪的臭脸。“二两海味面,一两担担面。”我回答,一边把书包放到地上,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长凳子上,身边就是川流不息的自行车……
谢老板把我点的面朝那三四个年轻的伙计喊了一通。他们正在面店的煤灶旁前前后后地忙碌着。玻璃橱柜里有一碗碗的调味料:红油、花椒面儿、葱花、酱油、醋、盐和胡椒。旁边的电炉子上煨着高汤,炖着面臊子,热气升腾;竹编簸箕里盘旋着一把把新鲜劲道的面。店门口能把整个街景尽收眼底的地方,放着两口巨大的锅,水“咕嘟嘟”地沸腾着,飘散出阵阵蒸汽。
谢老板继续和客人聊天,舒服地躺在竹椅上,一边抽烟一边说着诡异又有趣的故事。他脸上总有一种阴郁不悦的表情,仿佛总是带着敌意和怀疑。就算是向熟人微笑,那笑容里也有一种冷冷的嘲讽……他的气质深深吸引了我们。我们一直试图去勾勒他的生活,想象他在哪里住、和谁住、晚上干些什么、有没有快乐幸福过。但不管我们怎么想,最后也很难想象谢老板不在学校后街这把竹椅子上、不问你吃啥子面、不朝伙计大吼大叫。
我看着年轻的伙计们做着我的午饭,把辣子和各种各样的调料倒进我那小小的一碗担担面里,再往那碗大一点的海味面里加点盐和胡椒。他们准确地抓起一两或二两面,扔进锅里煮。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两碗面就端到我桌上。
海味面和以往一样,浸在浓郁的海鲜汤里,有种安慰人心的感觉,上面还加了炖好的肉、笋、蘑菇,再加点干虾米和淡菜。担担面呢,嗯,毫无疑问这是成都最好吃的担担面,走遍天下恐怕也就是这一家了。它看上去倒是其貌不扬:一小碗面,加了一勺深色的、松脆的牛肉碎。但只要你拿起筷子,把面拌一拌,就会唤醒铺在碗底的那些香料。每一根面条都会裹上酱油、红油、芝麻酱和花椒混合成的调料,效果实在是石破天惊。入口短短几秒,你的嘴巴就会着火,你的双唇会在花椒的猛攻下不停颤抖,你的全身都会散发着热气(天气热的时候就会汗流浃背了)。
谢老板的担担面实在是非常有效的醒神药,宿醉或者伤了心,吃一碗再好不过了。在成都灰蒙蒙的潮湿天,这样一碗面简直救命。
在城市的角落,小镇的街头,一碗面“救命”,一碗糕甜心,一张饼暖胃,三五块钱能抚慰思乡病、焦虑病、抑郁病、狂想病,能体味一下真实的励志课、奋斗课,能不去畅想上99万的贵族课,而是先学会怎么摊好面前的一张饼。
(来源:中国青年报客户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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