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说词苏东坡的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
三个月后,家眷到了,他不得不再弄个住处,遂搬进临皋亭去。临皋亭在回车院中,为三司按临黄州时所居的官邸,属公家建筑,本非一个被谴谪的罪官可以住的。据苏轼之后与黄州隔岸相望的鄂州太守朱寿昌书中:“已迁居江上临皋亭,酌江水饮之,皆公恩庇之余波”云云,约略可以看出这可能是朱太守说情的结果,故此表达谢意。但这房屋并不宽大,苏轼又家口众多,住得非常拥挤。甚至于陈慥在这年夏天捎信要到黄州来看他的时候,他回信说:“临皋虽有一室可憩从者,但西日可畏。承天极相近,或门前一大舸亦可居,到后相度。”“承天”也是一所寺庙名,苏轼为了招呼挚友陈慥,不但要借僧舍,更连其门前停泊的一艘废船也考虑在内,可见其房屋的迫促程度了。然而,在他写给友人太守的这首《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词中,仍然看不到哪怕只是一丝一毫的沮丧之情:
江汉西来
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惜。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此词作于北宋元丰四年()秋季,苏轼到黄州已有一年多了,而说起他和朱太守的相识相知,其间还有这样一个故事,说是有一天,鄂州王天麟前来拜访苏轼,说起当地乡下溺婴风俗。苏轼听到后非常痛心,于是提笔给朱太守写了一封信,建议他以赏、罚、劝三种方法遏制此等恶俗。一方面以褒奖的方式,鼓励百姓提告杀婴犯人,处罚杀婴者及其所在的邻保地主,另一方面劝谕乡绅富户,对于实在贫穷养不起婴儿的农家,多些救济和体恤。而官府则出告明示,将奖惩政策昭示众人的同时进行导向性舆论宣传。
锦江春色
这位朱太守天性仁爱,为官清明,据说他的生母因出身卑微而遭抛弃,他成年入仕后,四处找寻母亲的下落,几十年时间,终于在今天的陕西省大荔县找到了已流落至此嫁为农妻的母亲。于是朱太守刺血写经,辞官赴陕认母,并将母亲再嫁后生养的几个儿女视为同胞手足。此事既震动北宋朝野,朱太守也成了当时有名的孝子。而他看到苏东坡的书信后,认为自己为政有失,立即安排人员成立慈幼庄,查访救助了很多名婴儿,更传为一时佳话。不久,苏轼自己也成立了一个救婴会,向富豪乡绅募捐钱粮,抚养被弃婴儿。两人也因此成为至交。是以这首词虽名义上有些“赠词”的性质,却以慷慨愤激之调振笔直书,通篇贯注着一股郁勃不平之气,全部都是词人的内心呈现。
上阕即地写景,景中寓情。开篇“江汉西来,高楼下、蒲萄深碧”三句,突兀而起,抓住当地最有特色的胜景伟观大笔勾勒:著名的黄鹤楼在武昌黄鹄山巍然屹立,俯仰浩瀚的大江。长江、汉水滚滚西来,汇合于武汉,那波涛的颜色,如同葡萄美酒一般,一片浓绿,描绘出江水奔腾,千回万转、浩浩荡荡的雄伟气势。而以酒色形容水色,以及下来的“犹自带,岷峨雪浪”两句,当是分别化用李白《襄阳歌》诗中的“遥看汉水鸭头绿,恰似葡萄初酦醅”,以及《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中的“江带峨嵋雪”诗意,当此黄鹤楼前,接连因诗仙诗句而来,或者别有深意,而“锦江春色”再以诗圣杜甫《登楼》诗中的“锦江春色来天地”入词,用“葡萄”“雪浪”“锦江”“春色”等富有色彩感的词语,来形容“深碧”的江流,笔饱墨浓,看似满目斑斓,实则将灵和楼前深碧与锦江春色联系起来,不但极富文采飞扬之美,而且透露了他对花团锦族、充满春意的锦城的无限追恋向往之情,读来不著痕迹,自然入妙,又为下文“思归”留下了伏笔。
接着“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两句,由景到人,一句写对方,《宋史》本传载朱寿昌任职阆中时除暴安良,曾断一疑狱“郡称为神,蜀人至今传之”,又在陕西任通守期间留有爱民之美誉,政绩突出,此即“南山遗爱守”者也。词中“南山”当是“山南”之误。以对“剑外”,而“山南”字面既胜于“南山”,又合乎地理;一句写自已,苏轼本是蜀人,阆中亦属蜀地,“剑”自然指剑门关,中国四大古关之一,为军事重镇,入蜀咽喉,出“剑门”者,即出蜀地也。这一句,说自己如今思乡而不得归去,两厢对比,既赞美了朱寿昌为人颂扬的政绩,又表达了自己眼前寂寞的处境以及浓郁的思归情绪。自然由实景引出虚景,再由虚景转为抒情。“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三句,便是在以上词境拓展的基础上说出的。江河自岷江锦水而来,将黄鹤楼与赤壁矶一线相连,既是友人驻地的胜景,又从四川流来,难免引动着词人的思归之情,触发怀友之思。这三句,将君、我归拢为一,有情就要倾吐、抒发,故由“情”字,导出“说”字,逼出“殷勤说”三字,双流汇注,水到渠成,为下文感怀作了有力的铺垫。
祢衡
下阕紧承上意,由思乡转入怀古,又直泻胸臆,以古论今,可以视为“殷勤说”的内容,是苏轼对人生的慷慨感叹,对友人的开怀倾诉。起首“《江表传》,君休读”二句,以劝告朱寿昌不要再读这部记述三国时东吴人物事迹的史书来引出对历史的审视和反思,以反语将话题转向三国人物,愤激之情溢于言表,足以证明感触很深。而引起词人如此感触的人又是谁呢?从“狂处士”及其下文可以看出,是恃才傲物、终于招致杀身之祸的祢衡。祢衡因忠于汉室,且不受折辱,曾当众裸身,击鼓骂曹。曹操不愿承担杀人之名,于是将祢衡遣送给荆州刺史刘表,又辗转至刘表属将,江夏太守黄祖处做事。后被暴躁鲁莽的黄祖杀害,葬于汉阳西南沙洲之上。因为祢衡曾撰《鹦鹉赋》,有声名,故此洲亦被称为“鹦鹉洲”。对于这位狂士,虽然后来的人们有些不同的看法,但至少在唐宋等数朝人的眼中,他的才华和气节,以及那种桀骜不驯的性格,都是值得赞赏的。而在这首词中,苏轼的态度也非常明显:“真堪惜”以及之后的“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三句,皆表达出一种深深的惋惜之情。同时把讥刺的锋芒指向了迫害祢衡的曹操、黄祖。如今贤士不在,只能空对那武昌长江段的鹦鹉洲,看苇花萧瑟,一片凋零凄凉。
黄祖
于是,站在更高的视角审视历史的词人,发出了“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的慨叹。就算是割据一方,称霸一时,如今还不是风云飘散了吗?争强斗胜,杀人害命,留下千古恶名,又所为何来?这两句,也将矛头隐隐指向罗织构陷词人的李定、舒亶一类人物,透出自己不愿与此辈纠缠而惹祸招灾的心态。那么词人对自己的人生将作种何选择呢?结尾“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隐藏了答案:传说李白曾游览黄鹤楼,本欲题诗为纪,却读到了崔颢著名的《黄鹤楼》诗,一时间只好掷笔长叹曰“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后来终于写出了《登金陵凤凰台》、《鹦鹉洲》等据说是有意同前诗竞胜比美,并且同样流传千古的诗歌。此人用这一段典故,自然既是对友人的劝勉,愿他能够置身于政治漩涡之外,寄意于历久不朽的文章事业,撰写出色的作品来追蹑前贤,同时也流露出自己的襟怀志趣。“黄鹤”与“高楼”两相呼应,就眼前指点,转出正意,以明本旨。
曹操
就整体风格而言,这首词境界豪放,大开大阖,议论纵横,而又形散神聚,显示出豪迈雄放的风格和严密的章法结构的统一。一则,它即景怀古,借当地的历史遗迹来评人述事,能使眼中景、意中事、胸中情相互契合;再则,它选用内涵丰富、饶有意趣的历史掌故来写怀,藏情于事,耐人寻味;三则,笔端饱含感情,有一种苍凉悲慨、郁愤不平的情感,在字里行间激荡。三者与这种一笔道破,直抒胸臆的写法相得益彰,不但避免了浅露平直的问题,反而产生了一种顿挫跌宕、起伏不平之感,生发出一种苍凉悲慨,郁愤不平之叹。词人胸怀之坦荡,笔力之横放,也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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