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号子长江文化活化石封面新闻
川江号子,是川渝地区川江流域船工们为统一动作和节奏,由号工领唱,众船工帮腔、合唱的一种一领众和式的传统民间歌唱形式。四川东部和重庆是川江号子的主要发源地和传承地。年5月20日,川江号子经批准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大宁河上
亲耳听到的船工号子
古往今来,千里川江,航道弯曲狭窄,明礁暗石林立,急流险滩无数,船只主要靠人力推挠或拉纤航行,少则数十人多则上百人的江上集体劳动,只有用号子来统一指挥。于是,峡江产生了许多歌咏船工生活的水上歌谣——川江号子。崇山峻岭里大宁河谷,正是川江号子最丰富的地方之一。
我从小生活在巫峡以北大宁河畔的巫溪县城,记得七岁那年的腊月,我和弟弟跟母亲逆河乘船去宁厂镇看望外公。大宁河沿岸峭壁林立,乱石穿空。木船行至最湍急的剪刀峰下,剪刀峰是一座形似剪刀的山峰,虽然表皮锈迹斑驳,但落满了时间的垢甲,刀刃无比锋利。寒风骤起,疯狂拍打着船篷,船下惊涛咆哮,像是无数魔怪呲咧着白牙要吞噬木船。那次行船特别艰难,剧烈颠簸中,经常走水路的母亲也吓得不轻。船篷里,母亲抱紧我和弟弟浑身哆嗦,我似乎透过棉袄听到她心跳的“咚咚”声。船下左前方,三名纤夫前倾身子埋头拉船,他们的脖子上青筋直暴,脚上的草鞋“嗒嗒”踏踩在水中,不停滴水,纤绳将他们古铜色的肩背勒出一道很深的血痕。每个人都咬紧牙关走得吃力,船底不时传来硌在鹅卵石上的摩挲声,眼看木船“卡”在险滩激流再也上不去……
旧时川渝一带的船工很艰辛
这时,我听到一阵声嘶力竭的号子声从前头拉纤人的胸腔吼出来,众人随即应和。那号子声悠悠荡荡,顺着寒风在清幽峡谷间回荡。于是,木船像个平时被惯坏了给个糖果果吃就不再胡闹的孩子,又磕磕碰碰、摇摇摆摆往前走。
我依稀记得,那首号子响起时,一人高声领唱,众人高声唱合。领唱者声音很大,唱合者节奏感强。后来经母亲帮助回忆,又经当评书艺人的外公讲解,我才勉强弄清楚那些号子是这么唱的:
“三尺白布四两麻,手趴石头脚蹬沙。一步一拐一把汗,恨不得早点就回家……”
(领)上坡打赤脚呀,(合)拉纤无奈何。
(领)这是为么子呀,(合)为了好生活呀。
待风平浪静,看到岸上站着个花衣裳姑娘,桡夫子也不忘来几句的——
(领)小河涨水大河清,(合)打渔船儿向上拼;
(领)打不到鱼儿不收网,(合)缠不上妹儿不收心。
那些年,我经常听外公讲,三峡地区的船工号子,多是根据江河水势和明滩暗礁,编创出不同的节奏和音调,比如船行下水或平水时,船工们唱“桡号子”、“二流摇橹号子”、“龙船号子”等,这类号子音调悠扬,适合扳桡的慢动作;闯滩时,他们唱“懒大桡号子”、“起复桡号子”、“鸡啄米号子”,这类号子音调雄壮激烈,以适应闯滩需要;上水拉纤时,唱的是“幺二三号子”、“抓抓号子”,这类号子旋律性强,为的是缓解紧张情绪,统一脚步。
纤夫等待拉纤的航船(年)
节奏有差异
号子协调船工的劳作
更多的号子,绵绵不断地响彻在川江上,比大宁河的号子更为激越。
川江,一般是指从四川宜宾市至湖北省宜昌市之间的长江上游河段,因大部分流经四川盆地,故名“川江”。
川江号子主要流传于金沙江、长江及其支流岷江、沱江、嘉陵江、乌江和大宁河等流域。这一带航道曲折,山势险峻,水急滩多,全程水位落差较大,特别是经险要的三峡出渝,船工们举步维艰。川江号子正是在这种特殊的地理环境下应运而生的。
四川民俗学家刘孝昌介绍,曾几何时,川江船工生活艰苦,他们“脚蹬石头手扒沙,风里雨里走天涯”,坚硬的石头上留下了纤绳磨砺的一道道深深纤痕。粗犷的川江号子作为民歌的一种形式,是中国水系音乐的重要组成部分,曲牌丰富,旋律高亢,川江号子也被称为峡江的生命、纤夫的灵魂,有着“长江文化活化石”之称。
千百年来,川江号子在纤夫与险滩急流的搏斗中发挥了巨大作用。形式上,川江号子往往是沿江而下,见景生情,随意填词,所唱均与民间传说和两岸风物有关,可以说是川渝风情的见证。
代代传唱的川江纤夫号子,就像一扇历史的窗户,透过它,可以看见古往今来长江之畔人们的生活。
川江号子的唱词非常丰富,往往以沿江的地名、物产、历史、人文景观为题进行编创,具有丰富的知识性。如“川江两岸有名堂”,号子头编唱号子时,把沿江的滩口尽收于唱词中,过去的老艄翁、号子头长年行船于长江中,不管水涨水落,沿江的明礁、暗堡,水经流速,牢记于心,积累了丰富的行船知识,保证了行船安全。过去民生轮船公司、强华轮船公司、招商局,把一些年富力强、熟悉川江水性的艄翁、号子头请到公司培训轮船知识后,便送到船上担任水手、引水,然后提升到领江、船长要职。
川江上,顺水行舟可“千里江陵一日还”,但船老大不可能满载货物离开后空船回去。对载满货物逆流而上的货船来说,最主要的动力来源,就是船上的船工了。他们用慈竹、斑竹等搓成的长长纤绳,从船上甩下来,把绳子往腰上背上一缠一带,船工就成了纤夫。一般情况下,逆流而上的货船需要三五十名纤夫,小船只需三五人,而上百吨的大船,上百名纤夫也不嫌多。
“那时的船全靠人力拉,驾长如同汽车的方向盘,负责船只行走的方向;号子就像汽车的油门,控制船只的行驶速度。”出生于长江畔的巫溪县档案馆副馆长吴建说,纤夫中有一个拉头纤的,与其他纤夫只顾弯腰埋头使劲不同,头纤是侧着身子的,他要看水路。由于川江地处山间,河底暗礁密、河流落差大,上游来水湍急,如遇两山对峙,陡然变窄的河道会使来水变成“槽槽水”,有时会遇上“勾勾水”,一股一股的水卷起一个个钩子一样的浪花,有漩、回水,大的直径几十丈。如果稍有不慎,行进的船和船员就会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头纤侧身拉纤,一边拉纤,一边看水路,还要和一旁的“号子”互相交流,并用号子指挥和协调其余的纤夫,让大家劲往一处使。“‘号子’是船主另外请的。”刘孝昌说。
年重庆万州江边休息的滩头纤夫
各有行事规矩
码头不一样韵律也不同
吴建说,旧时川江上船来船往,号子不停。川江号子内容丰富多彩,代表曲目有《八郎回营》、《桂姐修书》、《魁星楼》、《拉纤号子》、《大斑鸠》、《小斑鸠》《逆水数板号子》等。河边岸上的农户在劳作时,也能听到从河里传过来的号子声,若是听得熟的,山坡上的人都会跟着吼两嗓。
当时的纤夫、船只只走河流的一段,从一个码头到另一个码头,长的纤夫一次要走十天半个月,短的路程,纤夫三五天能回一趟家,把以命相搏赚得的钱带给家中老小。河上有码头,有帮派,河上的船也是一样,船有船帮,各帮有各帮的行事规矩。重庆以上的长江,帮派统称“上河帮”,重庆以下为“下河帮”,合江一带、嘉陵江上的统称“小河帮”,每个帮派内部,又根据地域有不同小帮派。每个帮派的号子也有区别,常听的人一听就能听出来。
跟着号子的吼声,纤夫们一起和唱,并跟着所唱号子的节奏用劲。过急流险滩时,“号子”和头纤看水路,会喊“过险滩了喂!号子嘛吼起来哦,哟喂!”纤夫口中的号子节奏就会跟着急促起来:“嘿哟!嘿哟!”或者“嗨佐!嗨佐!”如果“号子”看到有哪根纤绳有些弯,纤夫估计没使上全力,也会在号子里“点名批评”,说哪根纤绳弯了,要纤夫使劲。被点到的纤夫不好意思,一把劲就加上来了。
四川民俗学家刘孝昌说,当年那些跑长短途的船帮,在有滩的地方,还有专门的滩帮,就是过险滩的时候,帮忙搭把手,被雇佣过来看水路。刘孝昌展示了一张拍摄于上世纪初的老照片,几艘船停靠在岸边,浅滩上,纤夫们正拉着纤,把最前面的那艘船往上游拉。“由于当时河上往来船只很多,遇到浅滩,几只船的纤夫互相协作帮忙,把一艘船拉过去之后再来拉另一艘。遇到水流变化多端的浅滩,船主们会把当地浅滩帮的人叫来一起帮忙。辛劳中,不同船只的纤夫还会互相‘拉歌’喊号子。”
“号子”们在船工中的地位有些特殊,刘孝昌认为,这与当时行船非常看重水路有关。川江上的船只后头比前头高些,前后都有一个舵手,前舵看水,后舵掌舵,加上桡桨的船工,互相之间的配合也要喊号子。上行的行程中,舵手、头桡、二桡的船工,多是不下船的,下船的纤夫,因为所行纤道坎坷崎岖,或在山腰仅容人弯腰通行的小道、或在乱石滩衣服不被石头弄破,加之纤道多在人迹罕至的区域,纤夫们的常见打扮就是赤身,在腰间搭一块白帕子,无论春夏秋冬。
嵌凿在悬崖峭壁上的三峡纤道(年)
险滩消失了
号子文化“余音绕梁”
上世纪50年代开始整治长江,炸毁了大批险滩、暗礁,机动船代替了木船,船工的劳动强度大大减轻,号子在川江上变得稀少了。那些激发出川江号子的急流险滩,那些川江号子吟唱的苦难与忧愁,都已经永沉江底。
不过,作为一种珍贵的民间音乐文化,川江号子的影响力始终在川渝一带“余音绕梁”。
早在年底,5位音乐家前辈郑律成、羊路由、许文、田寄明、朱中庆,从成都顺岷江而下,去聆听川江号子。当时,还是川江木船货运的黄金时期。在乐山,这五位音乐家随着木船,聆听并记录了号工李大成以及两位帮腔船工的岷江号子。朱中庆回成都后搜集整理的音乐,包括《小河号子》、《岷江号子》、《大河号子》及《螃蟹歌》、《闪悠闪》这样的四川民歌。朱中庆比较喜欢的石工号子唱词是:“那石头见我微微笑,斜起眼睛把我瞧。吔,哟,叫石头你莫恼,请你下山修大桥。”
四川省音乐舞蹈研究所学者伍明实指出,川江号子源远流长,清代四川籍诗人张向安在其《桡歌行》中写道:“……大船之桡三十六,小船之桡二十四……上峡歌起丰都旁,下峡声激穷荆湘。推舵声悠碛声力,千声如咽三声长,上滩牵船纷聚蚁,万声噪杀鸟噪水”。不仅极为形象生动地记录了当时(清代)川江流域水路运输的繁荣景象,还清楚地记述了大、小木船船工的人数,并用“上峡歌起”、“下峡声激”、“推舵声悠”描述了船工们平水行船、闯滩、上水拉纤等劳作时歌唱的丰富多彩的川江号子。
清代三峡纤夫拉纤场景
伍明实说,每条江有自己的水文特征,比如金沙江、永宁河滩多水险、水位落差大,府河水流平缓,黄龙溪河面宽阔,水势平稳。故而每条江上的号子特征也不尽相同,黄龙溪上的号子,就来得更舒缓、平和。金沙江、永宁河、岷江上的号子会因为水势的不同而喊出不同节奏。
有“巴蜀民间艺术大师”之称的綦江人陈邦贵,13岁开始当船工,师从久负盛名的彭绍清学习川江号子,唱了四十多年的川江号子,被同行誉为“川江号子正宗味”。他曾经说,唱号子也是一门艺术,讲究嗓门亮、调子好、优美动听。
年2月,95岁的陈邦贵去世。幸好,川江号子后继有人,其弟子曹光裕搜集了从四川宜宾到长江三峡的多首川江号子,还经常在舞台上和社区为大家献唱。
民歌号子,是一代代桡夫子用血汗燃烧出的生命之火,它映照出大江东去、人在路上的倔强生命,也在雄奇山河的跋涉中碰擦出幽默俏皮的火花。峡江号子,更如阳光下的多棱镜,折射出波澜壮阔的历史画面和民俗卷轶。
封面新闻记者李贵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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