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城四川与日本1876年,竹添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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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雨天的成都

晚清的成都,随着近代周边场镇的兴起,货物之流通,人口之云集,而各方面都得到相应之发展,呈现出自明末清初之衰颓以来,难得的复兴景象。虽然这复兴的景象远不及唐宋时成都之繁盛,然地利并不因朝代的变迁而有大的变化,要的只是岁月静好、人物平安,统治者稍忍盘剥之巨手,那么现实的繁盛则可期而至。我认为成都从明末清初的隳败之局走出来,其复兴的标志便是,从乾隆中后期,江西旧书商到成都贩书开始。因为有口饭吃,是人生存之基本,但这不是一切。但没有这基本,就不可能衍生出对文化的热爱,命将不保,指望到处都是“一箪食,一瓢饮”的颜回,是不现实的。

年7月初,竹添经历跋涉到了成都,就且停留几日,休憩身子。他因深谙中国传统文化,自是要到古旧书铺一观。其时,清末民初四川文化的勃兴,刚开始发芽,尊经书院因张之洞之主政四川,并延请王闿运当山长,而得以培育出许多英才。但在年,许多后来驰骋的人物,都还小,尚没有成蔚然之局。即令彼时正当年的人物如廖季平(24岁)、顾印愚(21岁)、杨锐(19岁)、吴之英(19岁)、宋育仁(19岁)、张森楷(18岁)、刘咸荥(18岁)等,皆处锥中,竹添进一郎自是无法也不想认识他们,他认识的是名重已久的俞曲园一辈人物。但与上述同龄的人中,有一位竹添进一郎应该有机会见,但可能见了,他在书界羽翼未丰,亦未必有交道。这人便是后来名重成都士林的版本学家、旧书商周达三。周达三当时20岁,后来曾为张之洞、吴棠等彼时在四川的要人刊刻书籍,晚年曾任四川商会会长。学者廖季平在其殁后曾撰有《周达三先生墓志铭》。竹添进一郎不愧深爱中国文化的人,到得成都之第二日,即“过骨董铺”,但“书画玩具无足者。书肆则所在布列,卧龙桥前后最多。青编缥帙纶乎庋阁间,文学之盛可知也”(7月3日)。书是很多,但能入竹添法眼的好书不多,但“文学之盛”则是他从书籍的繁多里,已经窥出大概了。因为有读者,才有市场,这个推断是大致不差的。

▲晚清时,成都北边的牌坊伊东忠太摄

▲晚清时,成都南门城楼

▲晚清时,成都锦江畔的崇丽阁威尔逊摄

竹添来川之前,似乎也看了不少关于四川的书籍,因此日记用一定篇幅引证四川之所以为四川的诸种成因。他认为巴蜀地区的人,“民质直而剽悍,然五方杂处,匪类亦多”(7月3日)。“自入川省,每县有务政坊,每闾有节孝坊”,竹添分析说,这是因为好官太少,世风浇薄所致,“抑亦见古今世道之变也”(7月19日)。但再博学,毕竟不是专门研究巴蜀的专家,因之四川之来历便弄错,而此点整理者张明杰也没有什么说明,大抵他也不清楚。“所谓四川者,盖取名于岷江、沱江、黑水、白水四大川也”(7月3日),其实四川是在宋代由益州、梓州、利州、夔州为治所的“川峡四路”,简称而来。

弄错了四川的来历,也不妨碍他在成都玩得尽兴。在成都时,虽然没有会到前述那些将来在四川文化界有影响的人物,但刚卸任的新繁知县、江安人陈锡鬯的来访,还是让他很感高兴。陈之来,没有任何交待,不知是谁人介绍予他。竹添在书中记录了一些类同小说家言的东西,如陈给竹添言其父亲在道光末年即测知天下将大乱,并说了“不出数岁国难必起,惟楚材足以靖之”的话。这个难逃事后诸葛之讥的说法,善于怀疑的竹添竟深信不疑,不亦怪哉?

▲年,在成都关帝庙聚会的十三个日本人选自山川早水撰写的《巴蜀旧影》一书

▲晚清时,成都的安顺桥

▲晚清时,成都锦江码头弗里茨·魏司摄

▲晚清时,老成都的城隍庙约翰·伯奇拍摄

竹添在成都的十天里,大多为雨天,范成大谓“蜀中无梅雨”之说,他认为“未必然也”。以今日观之,其游武侯祠,无特殊可记录者,但杜甫草堂里,“祠西成渠引池,有鳖数十,浮出水面,见人无畏避之状”,今日无由得见。青羊宫里则设剧扬,“商贾云集,百货山积,人雷汗雨”,说明交易之旺,气候之炎热,于竹添这样不做买卖的旅游者说,“殊为可厌”(7月5至7日)。十天之后,“议买舟东下,时水大涨,江路危险,乃取陆路”(7月11日),其时这个理由也未必成立,因为水路最险的路段也不是成都到重庆。早晨六时从成都出发,陈锡鬯送他们一行至渝,八日即达重庆。除民俗风情外,路上所记者,竹添特为加意的是,一为井盐,二为甘蔗,竹添经世致用之心可为厚矣。竹添在详述各种管理井盐买卖的方式后,他说,“余则以为赠产盐之地,计置灶若干出盐若干,以收其税,听商民就场卖买,随便转贩,不必给引,则商民均赖其利,官亦庶免乎亏盐课之忧矣”(7月16日)。他这样近乎市场经济,自由买卖的见解,高出彼时很多中国人。

  

▲旧时杜甫草堂的亭子选自《支那文化史迹》第十集

▲晚清时,成都附近彭县龙兴寺的古塔选自山川早水撰写的《巴蜀旧影》一书

▲晚清时,成都满城街道威尔逊摄

出川观风云,猿鹤为吊客

竹添进一郎一行在重庆并没有停留,但他在日记里记叙重庆刚刚敉平的一场祆教与当地民众的冲突。祆教冲突在当时的四川此起彼伏,年有遂宁之变,年则有重庆江北之乱,教徒与民团之间的争斗,可谓激烈。一方面是民众焚神像,另一方面是教徒烧民居,投毒于水井。总之,扰攘不休,刚有承平之象。复次,竹添不愧有心之人,因用范成大《吴船录》来证实重庆瘴气和水井之关系,“范记云:‘盛夏无水,山水皆有瘴。’询之,曰:‘瘴气大减于昔时。但井不可食,特充洗涤之用而已。’”(7月20日)

陈锡鬯因送他们至重庆,遂结下较深之感情,因此分手时,竹添进一郎写道:“乃告别锡鬯,相揖而祝曰‘一路平安’,盖是邦送行常语也。嗟!余自入蜀,即纳交于锡鬯,肝胆相投,呈辄咨询,依以为西道主人,锡鬯亦自任不辞。今乃遽然分袂,真所谓‘别离已异域,音信若为通’者。口叙常语而诚发自中,黯然久之”(7月22日)。竹添游历大半个中国,也只有遇着陈锡鬯这样的一位耿直重情之人,因之走笔不免动情。“一路平安”之口语,今犹常用,百十年间,口语无有变化,但这句话见证过多少生离死别,阅历过多少沧桑巨变,阅竹添此段感慨,不免令我等后人感慨复感慨也。

甫到船上,竹添即看到船老大鞭笞拉纤者,“顷之创痕层层交背,旁观亦为酸鼻”。再者晚间歇船上,则臭虫叮咬,令人不耐,“后闻虫性怯油,寝藉油布则无患”,此等生活小窍门,今日读来,依旧感到亲切无比。舟行三峡,竹添记录之文字雅洁可喜,不让明清小品,其神情清俊,态度可爱。“抵皮石,即楚蜀过脉处。南岸有小聚,茆舍瓦屋相间,颇楚洁,可就而买醉也。舟行一转,忽得奇岩,曰铁棺峡,以形似得名。不知何物黠仙,藏体魄于绝壁,千年不朽,以云烟为墓田,猿鹤为吊客,使过者不觉仰首惊叹也”(7月30日)。

▲晚清时,劳作中的川民威尔逊摄

▲20世纪初年,三峡纤夫弗里茨·魏司摄

▲19世纪60年代的三峡行舟约翰·汤姆逊摄

到得楚境,他除了论述防洪和海关问题,尚有关涉四川的数处。“过东市,川省木材多聚焉。木材之出于川省者,缚作大筏,上又构屋,资生之具皆备。多者至六七户,或有作圃种菜蔬者。候水涨顺流而下,盖东坡所谓鱼蛮子类也”(8月4日)。与今日尚存之富春江上渔户生活竟有几分相似(见《历史学家茶座》年6期有文述此)。苏东坡所谓鱼蛮子者,可用此漂泊江山,逃繁重之赋税,“人间行路难,踏地出赋租。不如鱼蛮子,驾浪浮空虚”(《鱼蛮子》)。而“武昌、汉阳一带,有川米来而价减之语,则知方今楚人皆待济于川省矣”(8月16日)之记载,在今日恐怕已是陈迹。

竹添进一郎游历巴蜀,其记录可谓巨细靡遗,但我只能挑一些他人记录不详,或者他观察角度比较新鲜的地方,来加以论说。他沿途进行各地风物之比较,比如有“而后入巴蜀,饱啖荔子肉”(《南十里铺题壁》),大抵彼时荔枝产区虽不及唐宋,但可能比今日只有合江一地能产,要宽广些,从中也可以看出气候变迁。到了鄂西,他记述了我们土家族的一首诗,特别感动我:“久为巴蜀客,又向楚天过。村古蚊声集,江开月色多。淫词仍陋俗,夜舫自蛮歌。搔尽星星鬓,羁愁奈汝何”(《泊邓家沱》)。虽然是百多年前的一首诗,但至今读来,仍鲜活如在目前。竹添进一郎作为一位日本人对巴蜀的观察,有助于我们更加丰富细致地认识巴蜀的历史,而不是粗枝大叶地看待我们祖先过往的生活痕迹和文化历史。

撰文

冉云飞

供图

白郎等

主编

晨曦

责编

厉恒

美编

Bird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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